程先生现在可有钱了,给我买的包,十几万砸下去眼睛都不眨。
我看着他签单的背影,在那么一瞬间,心里升腾起种异样的感觉。我觉得我许念,一个什么都普通,那么努力也只上了个普本,原生家庭又差,更没什么本事的女人,活到这个份儿上,也算是够可以的了。
你现在走出门去往大马路上看,这么热的天,路上来来往往了多少打工人,在我这个年纪,能活到我这个份上的女人,不多了。
可是我路过商场楼下的施华洛世奇,看到那款雕成了孤星伴月模样的耳坠,依然是挪不动步。
程先生说好看是好看,就是透着一股子廉价味,塑料似的,指不定戴两天得掉。
我想了想还是买了。
心血来潮戴了两天,上面的水钻果然掉了,还得拿 502 粘。
十年前我就喜欢那个款式,可惜没有钱,程先生也没有。他见我喜欢,省吃俭用要给我买,我想了想还是算了,他得买房子,我俩要结婚,他还得想办法说服我家里人。
于是我就故意绕着那橱窗走,当时我的确太喜欢它了,我喜欢那个星星和月亮。
「愿君如月我如星,夜夜流光相皎洁」。
我喜欢那个寓意和溢出来的浪漫。
如今看,也不过是一地的碎玻璃。
程先生这段时间工作忙,挺久不回家。他同事的太太约我喝下午茶,话里话外暗示我,程先生约莫跟那女孩儿一起住外头了。她提点我,像程先生这种地位的男人,外头有那么一两朵小花也正常,就是别给她弄出孩子,不然这财产……她说着却又打住了,怜惜的看了我一眼。
是啊,我没孩子。
也再没机会生孩子了。
距离今天,程先生已有两个月零十三天,没回过家,也没给我打过电话了。
这些年我一直都紧守分寸,他不给我打电话说明他忙,或者是没想打,又或者到现在,他早已想我不起了。
十年的光阴,足以厌倦一个人。
何况还是我这样的人。
十年前我的家人非常看不上程先生,在我面前说了那么多他的坏话。
我爸直接给我打电话,说程浩那婊子养的一穷二白,想跟你结婚?他凭啥?他凭一张嘴结婚啊?一天天的,话说的好听,半个子儿拿不出来,不就是想白嫖吗?
我爸说,这种白嫖的男人,你赶快让他滚。
我爸打电话时我在做菜,开了免提搁在油烟机上,洗菜时一回头看见程先生,拿着十一朵红玫瑰站在门边,脸色苍白,摇摇欲坠。
那是年轻的他第一次给我买花。
半晌,他扬了扬手里的花,惨淡笑说,许念,你忙,我去阳台抽根烟。
那时候我挺恨程先生的。
也确实待他不好。
他那么大一人,还老跟人打架,也不肯脚踏实地,找个稳定工作同我过日子,整天在社会上游手好闲的跟人称兄道弟,他说是在做生意,但我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。
我毕业后,做着自己不喜欢的工作,每天上班 14 个小时,扣扣搜搜省下那么点儿钱,想在本市买一个小房子,再布置的温温馨馨。
女孩子么,满脑子的粉红泡泡,当时满心满眼都是要一辈子跟他在一起,相夫教子,和和美美。
而他总是没个定性。
今儿投资做这个生意,明儿投资做那个,虽说有赚有亏,但总体来说是亏的。
他不以为意,说人这一辈子那样长,怎能不遭受点挫折呢,亏就亏了,就当交了个学费。
我一听「亏了」,整个人就「咯噔」一下。
我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我想要的安稳。
那时候我总是沉默一会儿,说程哥,你有没有想过我。
他宗耸耸肩,说想过。
我说程哥,我们失败太多回了。
他梗起脖子,说那又怎样。
他说他一穷二白,大不了从头再来。
那我呢?
每到这时候,我就会歇斯底里地问他,那我呢?
那会儿我也不会控制情绪,总是大哭大闹着说,程哥,我就想要一个家,一个小小的家。贫也好,富也罢,我就想跟你一起,建个小小的家。
我说我这样的要求也过分吗?
我说程哥,你出去看看,这世上那么些女孩子,好的坏的,美的丑的,不都在这样安安稳稳的活着吗?
我哭着说程哥,咱们别折腾了好不好,我怕,我真的好怕,难道我不配吗?难道我要的很多吗?
程先生说,等等,再等等。
三年之后又三年,又三年,又三年。
原本触手可及的未来,变得不真实而遥远。
程先生自己也很焦虑,老是叫我别闹,别给他添麻烦。
他那时候遇到低谷,疯狂抽烟,头发大把大把的掉。他说他做生意已经很辛苦了,要我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绪,别再给他添乱。
可是。
三年之后又三年。
我从穿开裆裤时就认识程先生了,他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。
我记得很小的时候,程先生想上学但没钱,我有回看见他躺在村里的石头上晒太阳,手里还拿着一本书。
他喜欢看书。
于是我就跟爸妈说我去朋友家写作业,我掰开两个馒头,从家里的咸菜里挑出肉丝夹好,鼓囊囊的塞进书包,尔后穿过那条长长的甬道,找到村里给他跻身的集装箱,书给他,馒头也给他。
他一边啃馒头,一边看书,一边听我给他讲。
很专注。
我捧着腮帮子说程哥,我一点都不喜欢读书,同学们都不喜欢读书,你怎么还看的这么认真。
程先生敲我的脑门,说,读书是为了提高认知,认识世界的。
程先生很聪明,从小就很聪明。
他认识世界,他知道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的地理,知道做什么才挣钱,知道如何结交人,知道如何规避风险,知道如何让自己的利益最大化。
却从来都没有认识过我。
我很难过啊。
终归是我太普通了吧。
我不是大人物身后那个伟大的女人。
我只是这世间的芸芸众生。
是在姜子牙发迹后腆着脸去舔的他的前妻,空留个「覆水难收」的典故,千百年落了个「嫌贫爱富」的名声,任人耻笑。
这些年,程先生一直这样看我。
总是笑着说金钱的力量如此之大,竟能让我为了钱,多少年间,将他伺候的,这样熨贴。
也许吧。
恋爱时,我跟程先生分开过一年半。
分手是我提的,因为他做生意又亏了,赔光了我那么些年,扣扣搜搜攒下的首付款。
我想我们的未来,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了。
分手后一个月,我相亲成功了个有钱人,他大我十八岁,二婚离异,没小孩。他对我很是痴迷,每天车接车送,言听计从,能够满足我的一切物质需求,能让我不用再看领导的脸色,每天上那 14 个小时的班。
在家里的安排下,我们很快走到了谈婚论嫁的那一步。
这事给程先生造成了很大的打击。
也令他的心态产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。
我应该是真的伤到他了。
程先生打小颠沛流离,见了那么多的人情冷暖,心性是坚不可摧的,也不是什么心善之人,他常说我是他微末人生中最亮的一盏灯,温暖了他的灵魂,让他信任这整个人世。
我离开后,他的灯灭了,他什么都不信了。
我想,我该是送他上天堂,又将他拉下地狱的那个人。
以至于后来的很多年,程先生做事不择手段、不留余地,跟过他的女人,不识好歹,触到逆鳞的话,他能真给塞进夜总会里任人践踏。
程先生是极骄傲的,不然也不可能屡战屡败,又屡败屡战。
那样坚定的程先生,却在我离开时,抱着脑袋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,那时我冷眼看着我爱了十几年的男人,在我面前哭的像个孩子。
我怎么那样心狠。
我怎么就那样心狠。
我跟那个有钱的男的订婚时,那么骄傲的程先生,疯了样拦住我们的车,他卡住车窗叫我的名字。
「许念,相信我。给我次机会,再给我一次机会。你相信我。」他梗着脖子,「我可以,我能够给你幸福。我可以。」
他说那话时,眼睛红的像只兔,真的像只兔。他那么憔悴,几十年了我没有见他那样憔悴过。他的目光像勾子,直勾勾的剜进了我的心里,划拉得我血肉模糊。
他就那么看着我,说许念,求你了,再给我一次机会。
我惨淡一笑,抚下他的手,说算了吧程哥,你会找到更好的,你也适合更好的。。
我那「算了」二字一出口,程先生的眼泪是「唰」的一下,他腮帮子鼓了鼓,退后几步,说好,好。
这件事,许多年后程先生还当着我面拿出来打趣,说当年他落魄的时候,求我回头,真的就跟岳云鹏演的那个啥一样,追着人车喊,「燕子!你一定要幸福啊!燕子——燕子,我不能没有你!」
程先生说他求我的那时候,真的就像条狗啊。
每说到这时,程先生都要泡一杯茶,使唤丫鬟一样使唤我给他做这做那。
有时候是切个苹果,有时候是拿点小酥肉,有时候是按摩一下,有时候是打盆洗脚水。
程先生是个什么心思我自然明白。
他胸口那点气,这么些年,始终是不平的。
我于他,也确实是值得骄傲的,一件战利品。
我跟程先生打小相识,正儿八经的青梅竹马,过去的那么些年,大大小小也经了无数回事,他一直以为我只是脾气坏,他以为我们的情谊,足以同生共死,生死相随,可惜,我让他失望了。
抱歉。
即便到了今日,我除了抱歉,亦无话可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