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坐在车上,等江郁冉出来。
巷子里传来惨叫声,不绝于耳。
他们出手极重,拳拳到肉,刀刀见血。
光头和赌场经理鼻青脸肿,连连求饶。
我裹紧外套,昨天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。
我爸从前总说,江郁冉心太软,日后怕镇不住手下人。
可过了这么多年,当初那个宽容慈悲的少年,早就消失不见了。
光头竭力挣脱束缚,飞奔过来敲我车窗:「嫂子,你帮我跟老大求求情,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,我真的知错了……」
他话还没说完,便被突然出现的江郁冉踹出好远。
车门开了。
江郁冉迈腿进来。
他眼角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,几分冶艳,几分骇人。
他一只手拿着丝帕,慢条斯理地擦拭机械手。
我忍不住鼻酸。
都是我的错。
我们的人生,在最美好的十八岁,急转直下。
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。
我接到一通电话,我爸出了车祸,当场身亡。
天突然在那一刻塌了。
我的世界在那时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,露出内里的不堪与腌臜。
原先和善的叔伯兄弟争抢地盘和生意,三天两头就要闹出人命。
江郁冉那时很忙,忙着处理层出不穷的麻烦和争斗。
他的确出色,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。
可总有人有异心。
王礼把我绑了。
他是帮派里的二把手,阴狠毒辣。
「你爸那个老不死的,只想着开赌场、收保护费,那能赚几个钱?
「现在人人都贩毒,我们不搞,根本就没活路!
「大侄女,你别怪我心狠,要怪就怪,江郁冉那小子也和你爸一样顽固不化!」
他害死了我爸还不够,还要搞垮江郁冉。
谁都知道,我是江郁冉的死穴。
我的小狗啊,为了我,被人剁掉了五根手指。
我光风霁月的少年啊,跪在雪地里,痛得颤抖,几乎昏死。
他一只手滴着血,另一只手却还哆哆嗦嗦地擦我的泪。
「别哭了茉茉,这样也好,我们可以去过我们想要的生活。」
可惜到最后,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。
我们都没过上当初想要的生活。
「看够了吗?」
江郁冉斜眼看我,本该熠熠生辉的眼里,此时盛着快要溢出的恨意。
我动了动唇,如鲠在喉。
「每当我看到这只手的时候,就会想起你。
「我一直在劝说自己,原谅你吧,你太怕疼,你只是选择了一个不那么疼的活法。」
我该怎么跟他说,其实我过得并不好。
至少,没他想象中的那么好。
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,都在想,为什么我没死在那个雪夜里?
车辆开动,周遭景物迅速倒退。
如同我走马观花般的七年。
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。
太多时候,我都觉得自己熬不下去。
可到如今,回头看一眼,那些阴暗艰难的时刻,好像也只是一个个抽象的符号,记录着我糟糕的过往。
活着,其实也没那么糟。
至少,让我回到了他身旁。
江郁冉点了一根烟。
烟雾缭绕,我太明白,我应该说些什么,换得他的怜悯和原谅。
可有些话到了嘴边,却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我愿意说,他不会信。
我的小狗啊,被我丢下以后,就谁也不信了。
「盛茉,你为什么还活着?你就该死的。」
我扯开唇角:「是啊。我就该死的。」
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惹怒了他。
冰冷的机械手掐上我的脖颈。
他一脸怒意,秀丽的眉毛高高皱着,如同一座我怎么也越不过的山丘。
「盛茉,你凭什么那么作践自己?」
这是重逢以后,我第一次直视他。
我艰难地吐出字句:「我从来就没有,选择的权力。」
他恨我。
如果我活得很好,他会恨我丢下他,恨我贪慕虚荣、贪生怕死。
可我过得不好。
过得不好,这会让他觉得屈辱——
他竟然曾迷恋过我这样差劲的人。
他竟然曾把我当作人间理想,妄图与我共度余生。
机械手松动了分毫,「你有。从来就没有人逼你。」
我没有辩解,只是问他:「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缅北吗?」
江郁冉没有答话。
他指尖猩红的火光,随着他的颤抖,落在地上,灭了。
其实他知道的。
我的声音很轻:「我杀了王礼。」
那是我一次杀人,温热的、腥甜的。
我一闭眼,那股味道就萦绕在鼻尖。
因为杀了人,所以我只能逃到这处三不管地带。
江郁冉嗤笑一声:「路是你自己选的,怨不了别人。」
我动了动唇,解释的话语显得苍白又无力。
七年的恨,早成了一种习惯。
要说放下,谈何容易呢。
江郁冉松开了我,别过脸看向窗外。
我们明明这样近。
但我们之间,的确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。
我迈不过去,他不愿意过来。
我拼尽全力来到他身边,不是为了这个结果。
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发涩:「那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?」
他一顿,静默很久,久到车子停了。
他才终于丢给我一把刀子。
「毁掉那个纹身,我看着,觉得很恶心。」
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。
那是一只小狗,小狗嘴里,衔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。
它们镌刻在我的胸口,那个离心脏最近的位置。